去年底在加州看了寶島一村的巡迴演出,第一幕是描述所謂的"老兵"等著在眷村裡抽號碼派房子,角色們操著不同的鄉音,望向北方,懷抱著反攻大陸,一兩年後回老家的天真夢想。蔣中正過世時,大家號哭著老蔣走了,那誰要帶他們回家鄉?看戲時,沒有刻意放縱自己的情緒,但我心疼的眼淚好像沒有停。
被服廠是國軍所有,當國民黨撤退到台灣時,姥娘姥爺也一同漂流到台灣這個小島。不知道他們的生活一開始有沒有像劇場的場景一樣,充滿離家的感傷,還是被現實生活的壓力逼迫,根本無心思懷鄉。四個兒女陸續誕生,家裡只有姥爺一份公務員微薄的薪水。
媽媽告訴我,他們小時候家裡的氣氛抑鬱,不是姥爺病就是姥娘病,好像總是有塊烏雲似的。錢,當然也是不夠的。大家的個性也培養成容易緊張,擔心,比較壓抑。不過四個兒女都好有出息,我媽媽秉持著"念書擺脫貧窮"的鐵血意志,拼命用功。除了大姨,為了分擔家計念師專,18歲開始教書,其他三位都是國立大學前三志願。
姥娘那時候有沒有很開懷呢?在那個念書最重要的年代,她應該是非常引以為傲吧!不識字的傳統婦女拉拔四個孩子完成高等教育,多難得呀!雖然姥娘不識字,但我相信她一定很有生活的智慧,兒女品行端正這不就是家庭身教最純粹的反射?
小時候的寒暑假,我都是在姥娘家渡過。媽媽帶著我坐國光號回鳳山,在哄騙我午睡後離開這是她不變的手段。每當我從夢中驚醒大喊媽媽,總是會有雙厚實溫暖的手輕撫我的背,姥娘哄我不哭,姥爺會藉著燈影做出各式不同小動物逗我。
在三個表哥之後,我是家裡孫輩第一個女孩兒,姥娘陪我玩公主遊戲,我披著薄被假裝是公主的大蓬裙,她在一旁拍手。一個木製珠寶盒我也愛不釋手,裡面便宜的飾品姥娘也是任我玩。
其他嚴肅認真的對話,就算現在努力回想,我很慚愧回憶不起來。她會帶著濃濃的山東腔喊我們吃飯,或是用餐完看電視時要我坐沙發上,姥爺和姥娘的中間。"坐當中。" 她和姥爺都這麼說。
但是我好記得她的一雙手,厚實多肉,雖然歷經多年家事,卻好似抹了油的細嫩。她的指甲是長長的橢圓形 (媽媽的指甲就像她),只要順著形修剪,就像是富貴人家的手漂亮。從小她幫我梳頭,編辮子,手指撫過我的耳朵,脖子,這些觸感好像從來沒有離開。出門逛百貨,散步,我總是拉緊姥娘的手,又厚又實,好有安全感。
我也愛趴在她發福的腹部上窩著,她也嘲笑自己肚子胖,所以我愛睡她的大肚子。
姥娘是標準山東人身材,高又壯,我和我媽都不及她高。年紀大了後也發福,但解放小腳容不得她好好運動,連一般步行都比常人慢,重心不穩,總是小步小步地走。體重的負擔,加上關節的磨損,姥娘腿痛變成長年的折磨。在街坊鄰居介紹吃了"神奇的"止痛藥,幾年後因為身體大出問題住院才驚覺那是類固醇!
再後來她摔了一跤,摔裂了髖關節,手掌也因為支撐而骨折,住院打了鋼釘。出院後姥娘體力更差了,整個身體不斷衰弱下去。早先耳朵有點聽不清,後來耳背越來越嚴重,不識字加上聽不到,姥娘的世界一天比一天縮小。原本少話少抱怨的她,開始向姥爺和大姨不斷念起以前的委屈,多年來化不開的埋怨,因為聽不清楚旁人的話語而開始多疑,是不是嫌棄她了?好似陷入自己懷疑的故事漩渦裡,脾氣越來越壞,就近照顧的姥爺和大姨也受了很多氣。
我也想不起是哪一年開始她認不得人了,回高雄探望時,一開始經我大姨提醒,還會說: "喔!小如呀!長這麼大了!" 到最後她認不得記不住,我也沒有再硬要提醒她。
我也許是笑笑拍拍她,或是捏捏她的手,沒有多說甚麼。
2009春天,我在紐約打滾,作一份很累的工作,賺一點點的錢,每天庸庸碌碌只是忙著自己的生活。有天下班,正拖著疲累的身軀上地鐵,外派多倫多的舅舅忽然打給我,告訴我說他三天後的班機回台,我恰好也有回台灣的計畫,就告訴他我差不多日子回去。很少連絡的舅舅忽然打來,心裡覺得小小怪異,不過回到家倒頭就睡的我,當晚沒想太多。
隔天清早,慣例很早起床吃早餐運動,接到媽媽的電話。
原來五天前姥娘就過逝了。
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眼前閃了一下。
我無法克制死命地跺腳,猛捶床墊,好像氣自己在姥娘過世五天後,居然不知不覺還是在過自己的生活!心裡有一部份被猛烈地撕裂了,好痛好痛!問媽媽怎麼沒有馬上告訴我?她在電話另一頭也是哽噎,解釋台灣美國相隔遙遠,當天告訴我,又能怎樣?想說我再兩天就回台了,所以先電話通知我,告別式剛好也是我在台灣的時候。
跟媽媽講了這段電話,哭得眼睛好腫睜不開,請了半天假冰敷,還是去上班了。當時真的感受複雜,的確早點告訴我也是不能怎樣,該上的班還是去上了。